汪雪涯:风筝、飞鸟和更广之地

姜纬 2023年12月8日

汪雪涯拍摄创作的《横跨大西洋的风筝》系列作品,主人公Christian Fardel,中文名字叫冯克礼,法国人,年已七旬,精通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英语和拉丁语。他不仅是作家和翻译家,资深飞行教练,出版了《奇妙飞行100问》,翻译了《中国古船图说》和《广西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两本法语版中国书籍,还是富有经验的航海家,曾经在没有GPS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驾驶帆船横渡大西洋。冯克礼于2017年来到浙江大学进修汉语言和文化,喜欢上中国的文化和风景,目前居住在杭州西兴古镇。


我比较完整观看、理解这些照片,是在今年的第二届从西兴出发影像展期间。从汪雪涯的拍摄节奏与影像质感可以知晓,与其说她是在拍冯克礼的照片,不如说是她与冯克礼进行的一次次对话。汪雪涯明白在这期间所能发生的是什么:她就像探险者那样,独自深入冯克礼的世界,勘探挖掘与他的经历、写作、制作、日常生活和精神之火密切相关的那些深藏的细节、线索及脉络,同时还需要时刻保持耐心和细腻。

无疑,从我目前所能看到的中国摄影师的理想和创作成果来看,几乎找不到相似的参照对象。《横跨大西洋的风筝》这个名称,来自于冯克礼六岁的时候,祖母带他看了中法合作电影《风筝》,神通广大的孙悟空让他对遥远东方的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深刻的记忆。而在我的眼里,冯克礼就是空中飞鸟,是各种各样的飞鸟,因为他在人生每一个阶段中所展现的“飞翔”的方式、技艺和状态都是不同的,以至于在他之后的岁月里,没有人能猜到他将会以何种方式飞起。他在创造一个属于轻逸的世界,用以回应无比沉重、随时都在石化的现实世界,最重要的是揭示从中超脱的各种可能。某种意义上,这是精神和艺术的游戏,敞开并通往某种真实的路径。

但是,为了避免观众误把冯克礼对游戏性的强调理解为某种纯形式主义的追求,摄影师汪雪涯的作品指出了一个重要事实:世界是加密过的。隐匿起来的东西不是要遮掩自己,而是想要被发现,被察看,痕迹,宝藏,等等。换句话说,汪雪涯的作品所追求的并非简单照单全收,而是去探寻一个被丰富多姿经历包裹起来的人。

冯克礼身上集中了一些元素:他总是直接面对生命,看上去云淡风轻,也就是说,他出奇地轻盈,且一有机会就站在一个高处向下看——阅尽世界的记忆、此刻的经验、未来的可能。他一半在地,一半在天,大地将所有需要解决的难题、所有关于来龙去脉的疑问都塞给了他,没有日夜之分的天空不再是逃逸的去处,而是归宿。

跟随摄影师镜头进入冯克礼的世界的进程曲折而又微妙,对我们的展现是不断开启绽放的。这个过程如同穿行在无尽的雨林里,时而幽深微暗,时而天光乍现,既有无数奇异植物缠绕交织,亦有飞禽走兽不时突现,更有溪流深潭沼泽交错其中……照片带给我们越读越慢、越读越厚的感觉,让人时不时想要再看个究竟的冲动。

尽管汪雪涯抓取的大多数叙事内容小如芯片,可这个芯片在作品中富有弹性。她小心移动着自己的布局,不让它们进入任何不真实的想象。观众看到的是被内心波段团绕的起伏,以及仿若照镜子般重新认识和平衡的拍摄对象。作品描绘的冯克礼的生活,是对其底色变化的捕捉,尽管其呈现状态,都好像碎片式的,其实是和脚步一起行进、一起捕捞的影像。

或许,排除眼睛暗含的控制和权力的欲望,正是我们时代未聚焦的视觉,重新拥有了打开新视野的能力。由影像洪流引发的焦点的丧失,可能将眼睛从它的专制地位中解放出来,并且带来一种参与其中的富含深情的凝视。

冯克礼在海洋与陆地间辗转迁徙,那些令他长久驻留并在内心中一再被记忆和现实“重访”的,永远是海与陆、水与土的分界:半岛、海峡、陆岬、湖河、港湾、码头。很大程度上,我觉得他为地理尽头着迷,那些水陆是更广之地的感觉接收器。我相信,汪雪涯对此逐渐深有体会。


在心灵深处,它们的存在无边无际,豁然敞开,未被割裂,不受限于客体化、范畴化的意识;而没有线性时间意识,也就无所谓过去,无所谓未来,或曰时间因此被空间化了。汪雪涯的《横跨大西洋的风筝》,正是从这样的层面和格局去感受、发现并取舍的。主人公的内心通过汪雪涯的解密和发现而“敞开”。这种“敞开”显得自然而然,不是那种生硬设限、赋形、计量、运作的时空,而是无限的、不可定位的“到处”。

“风筝”的跨越意象好像里尔克的一个著名概念“世界内在空间”,在1914年的《几乎万物都在召唤感受》中,他写道:“贯穿万有的唯一空间∕世界内在空间。鸟儿无声地∕从我们之中飞越。哦,我要扩展∕我向外眺望,而在我之中,树木生长”。终其一生,里尔克不停漫游,诗是他真正的栖居之地,他从中营造自己独特的“世界内在空间”。这主要是指将“大宇宙视为室内画”,将大千世界的万有转变为自己内在世界的事物。这一整体的形成依赖对外在现实的审美感知,对内心世界的体验也不可或缺。所谓“世界内在空间”,最终可以有机会通过摄影创作的语言构建起来。


在现实面前,人的敏感的身心感受到更多的重负,才会积蓄描绘述说的愿望。摄影师并不是拍个没完,观众就会愿意看、看得进去甚至相信、走进影像世界的。现代主义开始后,摄影无论是内容还是语言,都向内转,无限靠近摄影师本身。而观众,仍然想仔细看清那些经历了时间冲刷、淬炼后,仍然清晰的语言。剥离掉所有“花招”后,人在时空的布景里来来去去,存在的真相,生命的含义,或许能真正袒露于眼前。

——姜纬(评论家、策展人、出版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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