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wangxueya

  • 国际化,不再是远景 —— 汪雪涯 | 「 国际滨 」


    艺术家:汪雪涯
    策展人:王川

    在我工作的教育领域,国际化至今仍然是评价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其内在逻辑是如果一所高校没有达到某种程度的国际化,就说不上与世界接轨,更遑论建设世界一流。这个逻辑无疑是对的。
    但近年来我却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概念,国际化这个词需要来点升级刷新,重新界定其内涵指涉。因为今天,尽管仍然存在阻力,而且在某些时刻某些方面这种阻力还在增大,但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环境 —— 政治的、经济的、物质的、文化的,在与世界的关系上,互含彼此,彼此融合几乎是无法阻挡的。国际化(亦或是全球化)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这是汪雪涯创作「国际滨」的背景和土壤。
    作品聚焦于一个我们不太熟悉,但也绝不陌生的群体。面对这些照片,凝视这些面孔,他们无论表情神态如何,都绽放着某种特殊光芒。杭州这座城市高度的国际化因之变得具体、生动、直观。这些个体也从发肤迥异的洋人变成了熟悉的老外邻居。由于在中国,类似的情况并不是杭州的专属,甚至早已不限于一线城市,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着中国社会的国际化样貌。

    今天,我更愿意将摄影作为一种复杂的行为,而将照片作为这种行为的结果一并考察。汪雪涯没有采用“遭遇-抓取”这种一般意义上的摄影工作方法,而是选择了更加注重个人思维投射、过程执行和预想实现的摆拍。通常情况下这需要一套包括观察、思考、沟通、拍摄以及规模不一的后期,相对复杂的工作流程。对摆拍系列作品而言,明晰的指导思想在作品的连续性、整体性和品控等方面都显得更加重要。在阅读她的自述之前,我绝对想不到她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就她选择的方法来说这简直是和自己较劲。然而其作品却又分明告诉我,最终她赢了自己。
    照片是摄影行为的结果。但如果认为摄影的循环是以照片为终点那就大错特错。摄影总是将画面从现实中提取出来(无论这个现实是客观存在还是主观创造的),同时赋予其某种意义。我始终认为作为艺术创作的摄影最终总是要回归于思想传播,情感表达、认知沟通和自我确认。因此摄影图像充当一种可视语言就成为了必然。意义的建构肯定是始于创者,但其最终达成却决定于更多的因素。在这个问题上观看者掌握着同样甚至更多的权重。对于创作者来说,最怕的不是诘责批评,而是默然的“无感”。这意味着作品对某个人群的无效。当然这种无效成因复杂,绝不意味着需要自责的就一定是创作者。但是这种情况的存在创造者却不可不察。
    观看「国际滨」这样的作品,阅读相关文字是必不可少的。那里有我们走近作者和被摄者,进入作品语境必不可少的信息捷径。这在很大程度上会补足创作者与观者之间在信息掌握上的不对等,并对摄影图像天生的歧义属性进行必要的约束。对于展览,我一直都关注反馈。原因是至此创作的闭环才告阶段性完成,对创作结果也才有可能进行阶段性的评估。看到摄者们“对自己在照片中的表现相当满意,立即作为社区交流的新形象,还不断地发圈秀图”这样生动直接又意味深长的肯定,我替她高兴。相较于前者,他们的参与和口口相传本身就是无声的褒奖。更何况有时接受照片中的自己比接受别人更难。
    汪雪涯在技术把握上并非无懈可击,视觉语言上也仍然带有学习的痕迹。一句话,她没有去追逐什么与众不同的摄影语言或者异质效果。对我而言这不是问题。我反对将创新作为艺术创作的目的。我坚信技术手段、语言风格本无高下,亦不可比。可比的是语言是否恰当、技术是否合理。可比的是品质和作品最终的有效性。从这一点上看,她的照片不仅可以让人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巨大努力和饱满诚意,也在精致的画面中注入了她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她的影像已经成为了一种有效的沟通语言。凭借这种语言她叙说当下也分享内心,并且让我们相信,国际化确实不再遥不可及。

    不同国度背景经历各异的人最终选择了杭州落脚于滨江(也可以是中国其他地方)。吸引他们的或许是职业是就业,这能使他们在此安身;但是真正能够留住他们的则是一个城市的文化,以及就在他们身边的艺术。这才能使其安心。他们接受了汪雪涯的邀约,接受了一个新杭州人的身份,以及作品中的自己。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大唐,想起了长安。
    2023年10月10日

  • 见证国际滨

    文/沈珂

    首先,感谢雪涯再次邀约。在我的印象中,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以文字的形式为她这个系列作品展开价值讨论了。这几年,我为她很多作品写过评论,我们之间也经常就她的各类作品和创作问题展开讨论,而《国际滨》应该是我们持续关注最久、讨论次数最多的一个系列。

    收到雪涯的新书稿,我第一时间阅读完毕,全新的结构设计和画面安排,让我读后感动不已,每次她总能带给我们惊喜!我没有急于动笔,可能是因为对她的这个系列太熟悉了,连续三年为她策划过不同阶段的展览,我担心因为我的“熟视”而“无睹”这本画册的特殊价值。抑或因为曾经的反复咀嚼而产生审美疲劳,让本该引导读者探究作品价值的这篇序文无法承担其责。但允诺的事情总要完成!在编辑的一再催促下,我就尝试着以《国际滨》全程创作的见证者视角,来重新讨论作品的意义和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第19届亚运会在杭州开幕。对于承办过G20峰会的杭州来说,今天的亚运会无疑又一次为这座城市提供了走向世界的窗口。在经济增长显著放缓、我们都在真切地体会到地缘政治和经济形势带来的一系列挑战的今天,无论是普通公民还是艺术家,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承受着这种挑战——而亚运会作为足以影响地区经济发展走势的大事件,无疑会承载着很多人对于经济发展的期许。一个以国际化和现代化形象融入世界的杭州故事无疑会让更多人看到城市未来的希望。作为一名艺术家,也作为近几年刚刚融入杭州生活的雪涯,对杭州的城市变迁是有敏锐感知力的,她的《国际滨》正是基于杭州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特殊背景展开的,而她最初的选题与立意,也与她作为“新杭州人”强烈的参与“杭州开放与国际化”议题讨论的意识不无关系。

    那是2020年夏天,雪涯作为特邀艺术家参加了由杭州滨江区委宣传部委托我主持的“创+新摄影工作坊”创作营。当时,她的摄影个展《我非我》刚结束在三影堂厦门艺术中心的展出,意气风发的她很想再尝试一下委托项目的挑战——完成一个全新的按照主办方特定宣传意图定制的摄影创作。在我拟定的创作营各类命题作业中,她选择了难度较大、需要调动更多资源才能完成的“生活在滨江的外国人”项目。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不辞辛劳地完成了最初的采集与拍摄,交了一份让两位创作营导师满意的答卷。当时我就评价过,这份答卷对她个人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她未来有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委托项目摄影师。在我看来,一个摄影艺术家真正成熟的标志就是他在有效完成个人创作的同时,也能够成为受人尊敬和让人信赖的委托项目摄影师。

    从拿到选题开始,经过了近一年的打磨,2021年6月,作品终于和公众见面,她首次将作品命名为“国际滨”并在杭州宝龙艺术中心展出。一年后的2022年6月,她又一次受邀参加了在杭州宝龙艺术中心的展览,作品更名为“生活在滨江的外国人”,并集合了两年来创作的最新成果。2023年6月15日,她将这个系列的特殊专题《海里的老人——冯克礼的故事》和纪录片《横跨大西洋的风筝》在杭州西兴美术馆展出,并获得了全场最高奖——“金质收藏”。这是这一系列作品的第三次亮相,开幕时间被特意安排在杭州亚运倒计时100天,这又让她的作品被赋予了“杭州亚运故事”的特殊内涵。2023年9月,她携带着本系列新工艺的部分展品参加了第十届大理国际影会,以“渡”为题,这第四次的互动再次让她斩获了大理影会的“DIPE国际摄影节主席联盟奖”。

    从2020年夏天至今的三年多时间,雪涯先后用这个系列参加过四次展览,每次展览的命名不同,内容、内涵与形式皆有不同,但它们均源自最初的选题与立意,只是在这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她对“国际滨”这一特定议题的理解一直在不断深化,这可以从她每次展览的内容拓展与工艺变换看出一些端倪。限于篇幅,我在这里只简单地梳理一下脉络。

    《国际滨》第一次亮相代表着雪涯的创作向公共视角转换的尝试。在最初缺乏资源的情况下,她基本无暇顾及城市发展与“国际滨”背后更多和更复杂的文化议题,她的愿望只是能接触到拍摄对象并采集到影像,以完成限定时限内的创作任务。第一次承接委托项目的她,在这一阶段主要完成的是进入“宣传摄影”和“以公共视角叙事”的特殊角色。可喜的是,这个展览当时获得了媒体的关注和好评,雪涯还因此接受过媒体的专访,作品的知名度也因此获得提升。

    第二次展览时,雪涯已在这一主题上持续创作了两年,在她渐渐融入了“生活在滨江的外国人”圈子,并可自如地调动这一特殊资源的时候,她开始自觉地对作品的内涵与品质提出了更高要求。她曾在自述中这样写道:“你必须不断地与人交谈,通过交流让他们放松,有时还需要问他们一些问题。通常,我是经常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急于拍照。我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问另一个问题。这更像是采访的场景,就像是我与这个人的一场对话……”显然,她不再满足匿名式的格式化肖像采集,她更想了解对象背后的故事和可能发展出来的文化意义,或许她渴望着在每个画面中都能捕捉到一个生命的高光时刻。这期间,她专门更新了全套器材和设备,努力尝试着视觉品质的极限表现,并着力于美术人像与纪实摄影的边界探索和突破。因为重设了拍摄难度、拉高了创作门槛、再现了逼真质感,更重要的是,在对这些自带话题性的特殊群体的持续关注中,她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表现手法,作品也因此具有了鲜明的个性。

    有了两年的创作积累,有了丰富的群体样本,更有两次展览的视觉经验,《国际滨》的创作接近完成,但雪涯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在第三年的创作中,雪涯将视角锁定在一名生活在杭州的法国老人冯克礼身上,以此为原点,她开始将创作方向调整到对“漂泊者”、“新杭州人”自我本质的探究和自我价值的追问上。她希望从以往“国际滨”的群体叙事结构中,单独梳理出一些具备深层次文化和审美讨论可能性的个案,并将其发展为一个特殊线索,以此去鉴别、提炼和解读这些“新杭州人”身上的原乡经验与在当下环境中生长的特殊诉求之间的文化碰撞与文化适应问题,作品因此由杭州国际化的讨论转向了人的价值讨论。

    在第三次展览中,雪涯用一部15分钟的纪录片、30张照片和数十条微信对话文本,立体地勾勒出了一个长达一年时间、横跨多省区域的冯克礼在中国的生存场景,她通过对主人公生存境况的精细刻画,展现了一个法国老人在中国的异乡生活故事。在对其精神世界阐释的过程中,漂泊意象被自然地嵌入在了故事的语境中,作品的审美意蕴因此得以充盈。这次展览标志着雪涯的《国际滨》已经完成了从最初单纯的城市宣传走向对城市中人的精神的关怀:故乡和他乡,昨日与今天,一群人的故事和一个人的命运,在作品中彼此呼应;包括雪涯自身在内的 “新杭州人”群体,他们在“过去”与“现在”的时间流转中,重构着自我的身份认知,在“故乡”与“他乡”的空间位移中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定义自己与杭州的关系……应该说,《国际滨》不仅丰富和拓展了杭州书写与杭州想象,同时也为国际化语境下的漂泊审美提供了可能性。

    其实,在文学与艺术的卷宗里,漂泊这一精神现象,因其所具有的重要文化意蕴,被不同时代、不同国别的艺术家们所钟情,进而成为各类文艺作品所极力表现的主题之一。只是,东西方对漂泊文化的认知有着本质的不同。在中国,人们普遍渴求的是安定生活和自食其力,因而在文学的传统认知中,漂泊通常来说意味着苦难。而西方的海洋文明所囊括的冒险、征服精神,令其文化品格更加肯定人的个体价值,这种文化下的漂泊情结,衍生出多种多样的探险文化——像奥德修斯一样面对挑战,去探寻理想的精神家园……《国际滨》所铺陈开来的一个个鲜活形象,何尝不是一个个现代版的奥德修斯。

    以上梳理主要是为读者提供一些我所了解的《国际滨》创作背景,以及各个阶段创作的演化过程,包括雪涯在不同阶段的审美倾向。虽然这本新画册的编排已经将雪涯三年来的创作重新组合编排,读者已无法从图片的顺序中感受到各个阶段之间的时空关系,但我希望这些梳理依然会对大家解读作品有所帮助。

    最后,我想引用一段我在第二阶段的展览上为她撰写的一段评论,作为对《国际滨》风格解读的补充。

    在影像风格上,汪雪涯游走在纪实肖像与美术人像之间,这是她近期人像作品的突出变化。在她的场景中,你能感受到一种电影现场的气氛,一草一木似乎都有被精确计算的设计感。而在她的人物中,你又能感受到可被触摸的真实感,一颦一笑在柔和的光线下被自然展开,那种扑面而来的对视,让你很难离开他们坦诚的眼睛……有抱负的艺术家不会将摄影只视作简单记录,他应该更专注于他的观众,他的全部努力应该是致力于为观众创造最佳体验。而这种体验被创造的关键,在人像摄影中就是艺术家有效调动被拍摄对象,使其能够与自己达成最默契的合作。

    2023年9月23日于杭州

    沈珂
    策展人 评论家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兼职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