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wangxueya

  • 中国摄影家|时代对话与自我探寻

    时代对话与自我探寻

    ——访摄影家汪雪涯


      ■    嘉宾/李树峰 柳军
      ■ 采访/阳丽君 樊航利

    ■ 刊登于《中国摄影家》杂志2025年10月期

    对我而言, 最大的收获并非这些成果,而是完 成了一次跨越文化的深度理解,收获了一份超越国度的美好友谊。

    阳丽君:你的作品《公共卫生间》关注的是看似日常却极具社会隐喻的空间,曾入选“第十三届中国艺术节全国优秀摄影作品展览”,大家印象深刻。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并开始摄影的?

    汪雪涯:我生长于浙江江山,自小浸润在吴越文化中, 对文学艺术有着天然的热爱。小学时便通读三遍《红楼梦》, 初中更是迷上古代诗词,特意用一本日记抄录,时常品读翻阅。这份文化熏陶塑造了我的艺术修养,至今同学聚会时,还会提及当年老师常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的往事。

    后来步入职场、组建家庭,精力渐渐被工作事务与家庭琐事占据,对文学艺术的追求暂时搁置一边,但那颗热爱的种子始终深埋心底。

    女儿出国留学后,我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 便决定以摄影为切入点,重拾心中热爱。我先后购置 500 多本国内外原版画册反复研读,去美术馆零距离欣赏世界名画, 在当代艺术现场沉浸式体验现代艺术,学习棚拍用光及古典工艺技法,参加各类浙江省摄影创作营和中国美术学院研修班。一步步提升自己美学素养、保持思考新鲜度的过程中,对摄影有了全新且系统的认识。

    2018 年,受策展人、评论家沈珂老师影响,我正式转型投入专题创作,将镜头对准自己、家人和家乡,还有陌生人,用相机打开了另一扇窗。

    这些年,我的作品沿着委托项目和个人创作两个方向并行推进,互不影响又互相促进。委托项目属定制摄影,《公 共卫生间》是我的首个委托项目,也是首组专题作品,以类型学方法聚焦城市与乡村的公共空间,借此讨论中国城市化的变迁与发展。后来又陆续创作了《国际滨》《横跨大西洋的风筝》《廿八都方言地理》《岩峰村》等。个人创作是遵循自己的内心,有感而发,《ShaoShao》《我非我》都是带有强烈的自我表达意愿,通过摄影找寻自我的作品。

    于我而言,每一次艺术创作都是不断试错、自我探索的过程,并始终在尝试以多元实验表达对艺术对生活的热爱。由此带给我的成长与快乐,正是艺术赋予我的珍贵礼物。

    柳军 :浙江文化土壤丰厚,为摄影艺术的发展提供了独特优势。多年来,在“八八战略”的引领之下,浙江形成了良好的政治、经济、人文环境,推动了摄影事业从大省向强省的迈进。此外,浙江省摄影家协会等机构持续开展的大量开创性工作,催生了如“TOP20 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 等具有实验性、探索性和先锋性的摄影品牌,这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

    汪雪涯的成长及成熟正得益于浙江整体氛围拉动与自我不懈追求的双重力量。她积极吸收多元艺术门类的熏陶, 将养分转化为个人的艺术语言。此外,她以敏锐的视角选择与时代紧密相连的题材,如《公共卫生间》并不仅仅是对城 市人文景观的猎奇,更是对中国“厕所革命”及社会变迁的深刻记录,体现出将个人观察与社会连接的驾驭能力、将观念转化为影像的扎实能力。她在创作中体现出的关注当下、 勇于尝试的特质,正是浙江当代摄影精神的生动体现。

    李树峰: “公共卫生间”系列作品,不仅展现出汪雪涯目标明确地向专题创作转向的清晰路径,更体现出她选择选题时的敏锐与智慧。这个专题既具备学术研究意义上的社会学价值,又承载着独特的艺术感受与表达。

    从学术层面看,该系列紧扣中国“厕所革命”这一国家层面的卫生健康运动,忠实记录了 2018 年至今公共卫生设施的整体提升。同时,作为一种兼具实用功能、文化属性和社会意义的特殊公共空间,公共卫生间的变迁是国家现代化进程和民生改善的微观缩影。汪雪涯通过类型学的拍摄方法,从衢州出发扩大到浙江 11 个地区,辐射全国,对这些设施进行了系统性的影像调查与归纳,作品超越了单纯的影像记录,成为具有社会学意义和时代档案价值的视觉文本。

    在艺术层面,该系列展现了作者持续深入的视觉提炼能力和审美追求。创作初期虽然带有类型采集的尝试,但她很快转向对文化内涵与地域特色的自觉捕捉,并敏锐地注意到不同卫生间在门窗设计、宣传画张贴、内部设施乃至与周 围环境互动中所透露出的居民生活气息、地域文化特征及人们对更美好生活的想象。这种从记录到发现的转变,使得作品在提供丰富视觉信息的同时,也具备了更强的耐看性和艺术感染力。

    总而言之,汪雪涯的《公共卫生间》将一个日常乃至容易被忽视的公共设施,成功转化为一个观察中国社会变迁、 承载文化思考的艺术载体。

    阳丽君:继《公共卫生间》之后,你的视野渐渐开阔—  转向公共视角,记录了在杭州市滨江区工作和生活的外国人, 并采取访谈式拍摄,挖掘他们的故事,持续拍摄《国际滨》项目。于你而言,这个项目有哪些挑战?

    汪雪涯:《国际滨》的创作,源于杭州市滨江区打造这一城市名片的定位,也依托于这片区域独特的产业结构与城市生态。作为一名新杭州人,我以自身视角为切入点,深 入探寻外籍人士在杭州的工作与生活日常,既想了解母语文化与中国文化碰撞后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也想记录他们融入 当代中国的真实历程。

    拍摄初期的难度远超预期。初到杭州的我缺乏本地资 源,叠加疫情影响,不少外籍人士已返回母国,愿意接受拍摄的人寥寥无几。即便通过滨江摄协和国际社区获得推荐,多数人也会委婉拒绝,或临时取消约定。但我始终坚信,拍摄是双向奔赴的过程,必须充分尊重对方意愿,这份坚持也成了我面对挫败时的底气。转机始于一位伊朗创业者,他爽快答应了拍摄邀请,正是这次合作,慢慢为我打开了局面。

    后来,不善言辞的我开始主动在公共场合寻找拍摄对象,地铁、街头、餐厅……这些地方都成了我发出邀请的场所。交流中,我始终以真诚、平等的态度与他们沟通,逐渐消解彼此的陌生感与戒备心。许多拍摄结束后,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他们非常认可我的专业与敬业,主动推荐身边的朋友参与项目。截至目前,我已为 200 多位来自不同国 家、拥有多元背景的外籍人士完成拍摄,他们中有创业者、 大学教师,也有餐厅老板、作家、建筑师等。

    我的工作流程不同于街头抓拍,前期沟通准备的工作量非常大,进展非常缓慢。每一位拍摄对象都要提前熟悉, 确定拍摄时间与地点,力求找到既符合对方气质、又能让双方满意的空间。还有一个挑战来自非常复杂的现场控制,从 空间布局、灯光布置、调动情绪等方面都要互相适应、互相磨合。在反复坦诚友好的交流中,我捕捉到了他们最本真的 状态。

    这些肖像的背后,是他们人生故事的生动演绎:俄罗斯籍餐厅经理谈及战争时家族撕裂的痛苦、加拿大科技公 司创始人对杭州发展的由衷赞誉、意大利中医博士全家身着中式服装的温暖场景……这些故事不仅拓宽了我的视野, 更丰富了我的生命体验。为了更好地呈现这些外籍新杭州人的人生经历,我升级了拍摄设备,改用 1.5 亿像素的飞思数码后背,希望用更高品质的作品,承载他们故事里的温度与力量。

    如今再看这组作品,它不仅定格了 200 多位外籍人士 的形象,更映射出杭州这座城市的开放性与国际化氛围。对我而言,《国际滨》早已超越单纯的委托拍摄项目,成为主题创作中极具意义的一笔。

    樊航利:得益于超精细画质,在《国际滨》的展览中, 你对作品进行了实验性探索,开掘更多可能性。

    汪雪涯 :我喜欢探索未知的领域,对自己也有一定的要求,希望每次展览都能在内容拓展和工艺变换方面呈现不一样的效果。

    2023 第十届大理国际影会,策展人释藤邀请十位女性摄影师做一个女性主题的群展。反复思考后,我决定从《国 际滨》中选一部分女性肖像做二次创作,以点和线为线索勾勒各种线条和形状,用手工干预的方法使光透过画面,让每位女性都熠熠发光。这种多媒介的视觉呈现,既让观众在作品前体验到立体多维的空间效果,也让匿名肖像更具艺术的表现力。展览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很多观众专门带朋友来现场看,也有不少人在朋友圈分享,作品获得了当年的“DIPE 国际摄影节主席联盟奖”。

    随后,《国际滨》作为我的个展在丽水摄影节的一个独立空间展出, 由中央美术学院王川教授策展。这是“国际 滨”系列最完整、最系统,展线最长的一次呈现。这次展览文字体量大、作品输出品质高、背景墙用色考究,更多观众开始认识并喜欢《国际滨》, 我也因此获得“专家推荐摄影师”荣誉。

    2024 浙江制造摄影大展,我拍摄了浙江省“千人计划” 中的一位德国企业家,并和邱莉丽合作,在影像的基础上做了一组综合材料的装置作品,贯穿企业的研发、生产全过程, 尝试不一样的视觉实验与表达。每一次创作都是新的尝试,  我很享受这种不断突破的过程。

    樊航利:作为《国际滨》的延伸,你以来自法国、在 杭州西兴古镇定居的新滨江人冯克礼为个案,创作了摄影书和纪录片《横跨大西洋的风筝》。为什么将其作为个案长期跟踪拍摄?

    汪雪涯:《国际滨》项目拍摄过程中,遇到了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法国航海家冯克礼。64 岁那年,他来到中国, 一次短暂旅行便让他彻底沉醉于中国文化的魅力。更令他惊喜的是,他发现中国拥有源远流长的帆船艺术与深厚的海洋文化。于是,他选择定居在浙东运河起源地西兴古镇,一边潜心学习中文,一边在帆船基地投入工作,这一住便是六年。

    拍摄初期,他总带着好奇问:  “你为什么要拍我? ” 我告诉他: “你的生活状态令我深深着迷——那种在花甲之年仍勇于拥抱全新文化,在异国他乡重新扎根的勇气,以及那份蓬勃开阔的生命力。”我用胶片和视频细细记录他的日 常:在帆船基地忙碌的身影、在西兴古镇家里亲手烤制的面 包、用自己画作制成的门帘、被绿叶和船模装点得充满个性的窗户,还有那只几乎和他等高的孙悟空风筝 … …

    我将这个个案研究命名为《横跨大西洋的风筝》,蕴含着双重寓意:一方面喻指他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的探求之心;另一方面源于他童年时看过的中法合拍电影《风筝》, 那颗 6 岁就种下的向往中国的种子,终于在晚年生根发芽。

    这次拍摄最终成为我们之间一场真诚的对话。从最初的被拒,到后来他彻底敞开心扉,不仅分享所有老照片,更讲述背后的故事,这份信任弥足珍贵。最终,我们为他呈现了一场对话展、一本摄影书和一部纪录片,他特别喜欢,说这次采访真正走进了他的生活和内心。这部纪录片也成功入 围了今年的香港紫荆花国际电影节。

    但对我而言,最大的收获并非这些成果,而是完成了一次跨越文化的深度理解,收获了一份超越国度的美好友谊。

    柳军: “国际滨”系列之所以成功,在于汪雪涯敏锐地捕捉并回应了浙江乃至中国发展的时代脉搏。这一公共摄影项目不仅契合了浙江省打造国际化都市、发展民营经济与先锋文化的战略方向,更以独特的视角记录了 G20 峰会、亚运会等大事件背景下杭州所发生的深刻变化。

    她的创作凸显出两个核心特质:一是深入观察。她能精准感知到中国经济发展与文化融合的前沿动态,并选择外 籍人士在杭州这一代表性题材进行深度挖掘,使作品超越了简单记录,成为时代转型的视觉见证。二是客观进入、主观呈现的创作方法。她在纪实与表达之间找到了精妙平衡,以尊重事实的客观态度深入田野,却以强烈的主观意识和鲜明的艺术风格完成影像建构。这使得她的作品避免了同质化, 在众多公共项目中脱颖而出。她的创作是以艺术的方式积极回应并参与中国社会的发展进程。这种孜孜不倦的追求,在她所处的年龄层和国内摄影界中都尤为难得。

    此外,她的成功离不开极致的勤奋、刻苦以及真诚的沟通能力。从最初可能打扰他人,到最终成为被拍摄者信赖甚至不可或缺的朋友,她凭借不懈的努力和真挚的情感投入, 完成了对 200 多位外籍人士的深度拍摄,其个案《横跨大西洋的风筝》便是这种深度互信与持久关注的动人成果。

    李树峰:汪雪涯的“国际滨”系列敏锐捕捉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标志性现象——外籍人士选择在杭州等地长期生活、工作,这体现了中国日益开放并深度融入全球化的时代特征。她的作品不仅选题精准,具有高度的时代敏感性和典范意义,更以温暖、平等、不猎奇的视角,真实呈现出他们舒适自由的生活状态,毫无违和感。

    从这组影像中,可以看出汪雪涯很强的沟通能力和文化亲和力。她以真诚、尊重和善意的心态打破了被摄者的心 理壁垒,完成了对 200 多位外籍人士的深度拍摄,其工作量与难度极大。她的影像自然而放松,消除了拍摄双方的技术紧张与表演痕迹,被摄者被拍的感受很好,并自愿传播,形成了良性循环,使更多的人加入其中。

    此外,她的创作并未止步于群体记录,而是进一步延伸至深度个案,如《横跨大西洋的风筝》进行的跨文化个人 叙事,已超越单纯的摄影,成为促进文化交流、增进国际理 解、传递时代精神的桥梁。

    从古镇方言到村庄变迁,我的创作始终聚焦于地 方文化在时代中的印记与人的真实状态。

    阳丽君:你能以非常平等平和的心态与外国被摄者交往,既不谄媚也不疏离,这源于你的丰富阅历、充盈内心以及真诚开放的态度。将对方视为普通朋友进行自然交流与拍摄,这种不卑不亢的平等视角使作品自然动人,这也是你能够顺利完成《国际滨》这一庞大拍摄项目的重要基础。 以摄影表现“全球性”的同时,你也挖掘着“地方性”题材,创作了《廿八都方言地理》《岩峰村》《木木凡》等作品。

    汪雪涯:《廿八都方言地理》是我与邱莉丽共同完成的作品,最初的创作灵感,源自我们对家乡的深切牵挂和 关注。我的家乡廿八都,坐落在浙闽赣三省交界处,历史上曾是屯兵要地,后因仙霞古道上商贸往来日益频繁,逐渐演变为一座多元文化交汇的古镇。

    别看这里只有两万多居民,却并存着 13 种方言、140 多个姓氏,融合了浙闽赣乃至欧洲元素的多种建筑风格, 堪称古代全球化的在地缩影。我们通过拍摄当地风貌、访谈居民故事、记录方言发音(同步标注普通话对照),以 视觉方式呈现这种深厚的文化交融。作品中,我们也以创 新手法处理历史影像,隐喻时代变迁与地域身份的特殊性。

    随后开展的《岩峰村》项目,则将视角转向当代乡村的现实变迁。该村距杭州萧山机场五公里,因一条建设中的高速公路穿村而过,村庄的空间布局与村民的生活形态发生剧烈变化。我以村里一家雨伞厂为切入点,用伞布搭建临时影棚,为工人们拍摄了一组静态肖像与一分钟动态影像。这组一分钟肖像捕捉了每位被摄对象在镜头前的细微动作和神态,形成了一种被观看的实验感,映射出乡村 工业化进程中个体劳动者最真实的生存状态。

    “木木凡”也是我用 120 胶片拍摄的系列,它是我对故土、童年与记忆的碎片化视觉絮语。这组作品的标题,寓意在平凡中寻找不凡。选择胶片媒介,意在捕捉那份真实、 质朴且带有怀旧气息的乡村记忆。虽然拍摄始于我的老家,  但呈现的景观与氛围在浙江很多乡村都具有代表性。

    从古镇方言到村庄变迁,我的创作始终聚焦于地方文化在时代中的印记与人的真实状态。

    李树峰: “廿八都方言地理”系列,是一次深刻的文化寻根与自我审视。她以家乡方言为切入点,敏锐地捕捉到语言作为文化活化石的珍贵价值。在一个仅约两万人的小镇汇聚 13 种方言,这不仅是文化多样性的鲜活样本,更连接着古代发音、地方习俗与情感记忆,其意义已远超摄影本身,触及人类学、社会学及语言哲学的深层领域。

    她的家乡江山与廿八都是无比宝贵的文化资源,目前, 作品也已展现出开创性的视角,可从当下浮出水面的状态继续深化:一是设计更具文化内涵的访谈问题(如夫妻关系、 代际传承、教育方式等),让被摄者用方言讲述,以此打开更丰富的文化维度;二是采用多元记录方式,如结合一 分钟肖像、家庭生活场景录像及全家福等,形成立体的影像民族志;三是提升至语言哲学的高度思考,方言既是思想的载体,也可能成为思维的边界,以此视角审视文化传承与变迁。

    《岩峰村》项目中采用的一分钟动态肖像拍摄手法, 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和实验性。她让被摄者在纯色背景前静 立一分钟,这种无所事事的超常态设定剥离了传统摆拍的表演性,对象不由自主流露出最本真的状态 ——坚定者从容,彷徨者局促,每个人的心性与性格在镜头前显露无遗。这不仅是一种影像记录,更是一场深入人性的行为艺术实验。

    这一探索的意义超越了个体表达。她所选择的村庄既非贫困,也尚未完全城市化,恰恰是中国当下大多数乡村的普遍状态,具有广泛的代表性。通过这些普通劳动者的 肖像,作品平静而有力地呈现了中国老百姓善良、勤劳的集体面貌和底色。

    这种以影像为载体的叙事,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国际语言。它无需过多解释,便能直观地传递出中国人民的真实面貌与温和气质,有效地消解外界的刻板印象。因此, 这类创作不仅具有艺术价值,更在国家文化形象建构和对外传播中,发挥着润物细无声的积极作用,是一项值得大力推动的文化实践。

    柳军:汪雪涯的“廿八都方言地理”与“岩峰村”等系列作品,是以影像方式对多元文化交融进行田野调查。 她将抽象的方言这一听觉文化转化为视觉表达,为中华民族的包容与统一提供了鲜活的视觉样本。《岩峰村》项目, 不仅展现了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更深刻捕捉了中国社会文明进程的阶段性特征,其延伸作品《新农人》最终入选《中 国人》画册,成为一份珍贵的国家记忆和人民史诗。

    纵观其围绕浙江乡村的多个专题,可见她并非简单记录风俗,而是以一种自觉自省的态度,通过浙江这一窗口, 采样并保存了中国在经济发展与文明进程中的关键阶段。 她以艺术家的前瞻性,为我们留下了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的视觉思考,其工作具有为未来保存历史、为民族立传的深远意义。

    阳丽君:方言不仅是沟通工具,更是重要的文化遗产, 它与古代发音、地方习俗、民间信仰紧密相连,是研究历史与文化的活化石。目前,《廿八都方言地理》项目已敏锐地捕捉到了方言的视觉呈现,但若能以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进一步挖掘,系统记录不同方言群体背后的饮食、  节庆、祭祀等构成的文化系统,其价值将远超艺术创作本身, 也将是一份关于中国文化多样性的珍贵影像民族志。

    无论是私人叙事还是艺术实验,我的创作均围绕 个人表达这一核心脉络展开,并持续探索影像与当下、空间、梦境碰撞出的多元可能。

    阳丽君:除了国际化、地方性题材,你还在作品中进行个人化叙事与表达。其中,《ShaoShao》是你从母亲的身份出发,对留学生群体的近距离观察。2020 年初,你开 始以自拍的方式创作了“我非我”系列。“我非我 ·梦”系 列中,身体演变为视觉符号,场景也从室内环境走向户外景观。

    汪雪涯 :我的创作始于对女儿的记录。她自幼赴海外留学,身上体现的中西文化交融与成长变化,以及我们关系的转变,促使我创作了以中美两地双线叙事的正反书 《ShaoShao》,作为一份特别的礼物送给她。没想到这组作品于 2019 年获无像摄影样书奖年度最佳摄影书奖,成为我转型后的首次重要认可。

    2020 年起,我开始创作自画像系列“我非我”。我隐藏自己的脸部信息,以肢体语言结合精心挑选的室内场景探讨个体与空间的关系,并隐喻当代女性在家庭、职业与自我之间的普遍困境。所有作品均为导演式自拍,涉及环境选择、 色彩搭配、布灯用光、姿态设计等多个环节,单张创作常耗时数小时。之后,我的创作从室内走向自然,开启以梦境为线索的新系列。身体成为行为符号,流动于山水、废墟、雪域之间,由此,我试图构建超现实的视觉样本,表达潜意识中的种种奇思妙想。

    无论是私人叙事还是艺术实验,我的创作均围绕个人表达这一核心脉络展开,并持续探索影像与当下、空间、梦境碰撞出的多元可能。

    阳丽君 :你的作品塑造了一位独立、孤独且充满内在力量的女性形象。你的室内自拍系列通过背影和协调的环境色调,传递出家庭空间中难以言说的落寞与自我追寻的孤独感,这种孤独并非源于匮乏,而是丰富内心与外部世界间的微妙张力。

    你的户外作品则展现出与自然深度融合又鲜明独立的特质。人物虽置身旷野、雪地等自然场域,且服装色彩与环境形成强烈对比(如绿野中的红衣、白雪中的亮色),这种既融合又抽离的状态,隐喻了个体与生存环境间的复杂关系——既渴望联结,又坚持自我。画面中超现实的设定(如赤腿立于雪地)进一步引发观者对勇气、抵抗与自我绽放的多元解读。

    通过不露脸的肢体语言和高度控制的场景,你的创作超越了具体角色扮演,更侧重于表达一种普适性的内心诉求与精神境况,为观众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与阐释空间。

    李树峰:两组作品,既相互独立又构成深层对话。其核心在于探讨“人与空间”及“我与自我”的关系。室内系列聚焦私密环境中的自我审视,通过不露脸的背部姿态和非常规构图,刻意回避了作为社会化面具的脸庞,转而以身体作为表情,传递出在家庭空间中的孤独、自省与坚定心态。

    户外系列则延伸至自然,人物虽置身旷野却姿态笃定, 色彩强烈且充满超现实意味。这不仅是对外在空间的探索, 更是内心世界的向外投射。两组作品形成“在……之内”的空间感和“走出去”的动作感的互补结构:室内的心向往外界故而有孤寂感,室外的心沉静向内故而紧盯一处——这种表里互映的关系,深刻揭示了作者对自我身份、存在状态以 及女性身体作为表达媒介的持续思考。

    她的创作并非刻意批判,却通过高度控制的视觉语言, 打破了俗套的表情规制,展现出当代女性私密而有力的自我叙事。

    柳军: “我非我”系列中,汪雪涯于隔离中无中生有, 巧妙利用家中现有场景、服装与即时情绪进行自拍,将私密空间转化为表达场域。其作品通过高度融合的色调,使人物服饰与空间色彩浑然一体,并结合精心设计的肢体语言,传递出或亢奋或消沉或无奈的情绪,深刻映射了当代女性对自我存在、家庭角色及社会依附关系的复杂感受与内在省思。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构图极具个人风格。作品中的人物朝向刻意背离常规视觉引导,形成一种强烈的心理张力与疏离感。“我非我 ·梦”系列延伸至室外,多选择黄昏时分, 以浓烈的对比色和超现实场景,进一步外化了内心的波动与探索。

    她的创作超越了简单的私摄影,其系统性、观念性及视觉控制的成熟度在同类型创作中并不多见。通过高度个人 化的视角,她将女性私密体验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当代视觉叙事,展现出前沿的艺术探索。

    樊航利:近几年,你拍摄了《来自自己的一封信》(12 分钟纪录片)、《19 分 25 秒》(四幕电影)、《双玉的 2023 年春节》(15 分钟纪录片)、《横跨大西洋的风筝》(纪 录片)等。对你来说,动态影像或静态摄影在叙事中有什么异同? 同时,你也做了很多摄影书,你如何理解摄影书作为 一种艺术载体的独特性?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

    汪雪涯:在我的创作中,静态摄影始终是根本,但我热衷以开放的心态尝试多种媒介、材料和工艺——纪录片、 摄影书、装置、绘画,甚至装饰性元素。对我而言,摄影不存在边界,媒介本身不是目的,好玩和表达需要才是驱动我融合不同形式的根本原因。静态摄影是时间切片,由凝固引发凝视。动态影像是时间流,可以丰富叙事维度。两者结合可以让我更自由、更深入地表达主题,共同编织出作品的复调。而摄影书不同于展览空间的即时性,是可触摸的记忆档案,其阅读过程既私密又可反复翻看,是可以被留存的时间标本。多媒介创作不是对摄影的替代,而是对其意义的深化与创新,它们共同拓展了我对作品主题的表达维度,使作品更完整,呈现也更自由。

    我的创作都源于个人生活与经历,基于自身特质寻找方向。我会把合适的委托项目转化成个人作品,深挖主题背后的社会意义,尽管时间和精力有限,但我希望每个专题都能丰富、成熟而完整。

    接下来的创作,我还在思考中,但是会延续现有脉络, 也会继续深化既有题材。比如自画像系列计划拓展第三部;《国际滨》项目持续拍摄,并选取更多个案深入研究;《廿八都方言地理》《公共卫生间》的项目也会长期进行。

    柳军 :汪雪涯最可贵的是她的专题意识与持之以恒的完成度。她不跟风、不迷失,总能从共性中发掘个性,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值得记录的议题,并坚定而深入地完成。她善于结合自身社会角色和时代背景进行创作,同时积极运用短视频等新技术媒介,保持与时代同步。她的勤奋、执着、不 断学习的态度,以及将艺术与生活彻底融合的方式,值得很 多摄影人借鉴。

    阳丽君:谢谢!

  • 展览撰文|顾铮:肖像摄影再定义

    X-SPACE富士胶片影像空间 2024年7月14日

    肖 像 摄 影 再 定 义

    文/顾铮

    人的面孔是人的重要身份标志,但人脸又是人格精神的谜面所在。当代肖像摄影,在揭示人的内在方面来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需要我们进一步深入了解。值此X-SPACE富士胶片影像空间开馆,《再定义——当代肖像摄影展》,作为新空间开幕首展,为我们了解中国当代肖像摄影的现状提供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机会。

    把处于社会场景中的人以环境肖像摄影的方式加以记录是肖像摄影的一个重要方面。黎晓亮的《北京公寓》系列,开始于2015年,完成于2024年。他的这个系列,以长时段聚焦、关注在华工作的外国时装模特的生存环境和状态,是一个视角和题材均具独特性的纪实摄影作品。尤其是从流行病全球记忆的角度看,这个系列具有特别意义。黎晓亮以环境纪实肖像的方式,通过对置于环境中的人的观察和记录,将全球化背景下的人的跨国流动以及因为某种不可抗力而暴露出来的某种不确定性做出了视觉呈现。

    如果说黎晓亮记录的是国际流动下的人的状况的话,那么乐子毅的《New Comer》系列则呈现了在国内流动的年轻人的生存状态。乐子毅最近几年定居云南大理。他以环境纪实肖像的手法来探究他身边的“异乡同龄人”的精神面貌,以及他们在“他乡”的生存环境和状态。《New Comer》这个系列的拍摄,也和乐子毅这位九零后对于社交媒体的积极态度有着某种关系。他通过社交媒体和这些同龄他者建立联系,展开交流,并以肖像摄影为主要形式来呈现某个特定群体在某种认同追求上的一致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状态放松自然的年轻人肖像,其实也是乐子毅为自己这个他者拍摄的自拍像。他拍摄的“他们”,于他其实并非简单的作为“新来者”的他人,而是包括了他自己在内的一个新的“无根”族群的精神肖像。当然,这些“新来者”所展现的松弛姿势与迷茫神色,也许并不意味着是他们一成不变的状态。也许,他们只是暂时停顿下来,在暂时的停顿中重新校正自己的生活目标。

    以独特的方式“志异”活动于公共空间里的人,是严怿波永远的现实兴趣。他以敏捷的身手捕捉行动中人的各种瞬间,既揭示日常中人的存在状态,也以对于瞬间之“异”的高度敏锐给出对于人的独特刻画和对现实的独到理解,即意外与偶然性是生活的本质。而呈现人的全身肖像的画面,则令我想起传统绘画中“绣像”的手法,只不过这是以摄影绘就而已。

    彭杨军的《脸基尼》系列,拍摄于青岛海边。照片中的对象多为中老年女性。由于戴上了遮盖面容的“脸基尼”,她们的个人特征因此缺失。这是她们在特定场合对于个人特征的主动遮掩,而华丽的泳装则又勾勒出各异的形体,成为各人争奇斗艳的另一个场所。他的这个系列,既记录了一种特定人文现象,也以其具有类型学特征的画面加深了对于这一现象的认识。

    选自《我非我》,汪雪涯,2020

    在彭杨军照片中的这种“面容缺失”的情况,在汪雪涯的《我非我》系列里得到了更为彻底的实施。自拍摄影是自我探究的途径之一。汪雪涯的这个自拍系列,完成于困在家中之时。她试图以背影来展现无奈被困的烦闷和无助,尝试以较为丰富的肢体语言演绎表面平静下的内心感受和内在自我。而在另外一个系列里,她则是把自己与景观融为一体,既把身体作为一个有限个体的尺度来丈量自然,同时展开与自然的对话,以此摸索自我探究的新途径。从某种意义来说,无论是彭杨军作品中的部分“面容缺场”还是汪雪涯照片里的全部“面容缺场”,他们的探索都为肖像摄影的新的可能性带来了启发。

    如果说汪雪涯的自拍摄影聚焦于个体的现实问题的话,那么现居纽约的廖逸君(Pixy Liao)的《实验性关系》系列,则是以双人自拍肖像的形式,大胆设计、呈现并且也确认了发生在她与丈夫Moro之间的当代男女关系的某种具体形态。作为掌握快门决定权与拍摄主动权的拍摄者,廖逸君通过反转与颠覆父权社会中男女关系的人们想当然的男主女从设定,展现其颇具幽默感、同时也是具反思性的对于传统的男女关系设定与角色派定的质疑,也充分地展示了她对于亲密关系中的两性情感模式的思考。

    《泛偶像年代》是严程的《未可定义的青春》的延伸。他从封闭的影室来到开放的街头,以闪光灯作为造型手段,拍摄以街头为个性舞台的年轻人肖像。这些年轻人通过服饰、发型等等表现出来的对于自我性别身份的主张与追求,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的是拍摄者严程所说的“全球化进程中政治、经济和文化等诸多矛盾的体现和外化”。他们外在表象上的身份不确定性也是吸引着严程一直用大画幅相机去记录他(她)们的重要原因。严程同时也尝试以观念的手法拓宽他对于肖像摄影的认识。《浮相》是严程的长期项目。他邀请身边不同年纪、身份的男女为拍摄对象,拍摄他(她)们类似“沉睡”的肖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沉睡其实就是死亡的预演。这个以摄影家父亲去世为契机开始的项目,其实是通过“沉睡”这一生理现象来讨论生死问题。他还通过数字技术把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品牌文字与这些肖像做结合,把具时代特征的文字作为皮肤的组成元素镶嵌入面孔里,进一步深化与分享自己的思考。

    在活跃于世界舞台的刘勃麟那里,肖像摄影更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实验场域。他独具特色地将行为艺术、摄影和绘画结合于一体,以其特有的“隐身术”让自己融入到我们的日常现实世界之中,模糊、融汇艺术与生活的边界。而这次展示的作品,他把自己的肉身“遁入”现实场景与西方艺术史上的经典绘画中,赋予现实与经典之作以新的质感、面貌与意义。这是个人肖像与现实及经典作品的通过身体行为所实现的肉身对话,同时也触及了个体与艺术史的关系等问题。

    同样的,运用拾得照片(Found Photo),做成构思独特的摄影装置是蔡东东的拿手好戏,也是他打通艺术与生活的边界的重要手法。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让老照片在新的语境里重获新生,产生新的意义和价值。这次展览中展出的《两道门》 摄影装置和在面具上镶嵌了拾得照片的“照片雕塑”《痣》,都是他创制的依附于不同材质的具物质性的肖像作品,打开了对于肖像的形制限制,为思考何为肖像提供了新的视角。

    人的面孔是意义竞争的场所。肖像摄影既是有关人的意义生产的途径,也是社会文化生活的视觉见证与意义容器。这些摄影家和艺术家的观念新颖、语言独特及形态丰富的肖像摄影作品,所涉及的议题关联到当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彼此交涉重叠,既为我们了解当代生活提供了丰富的信息,也为理解和重新定义肖像摄影为何以及了解中国当代肖像摄影的现状和发展提供了宝贵机会。希望本展的举办,为推动当代摄影的发展有所贡献!感谢所有为这个展览的实现作出了积极贡献的各位摄影家和艺术家!

    策展人简介:

    顾铮,摄影批评家、策展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复旦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1998年毕业于日本大阪府立大学人类文化研究科比较文化研究专业,获学术博士学位。学术兴趣:20世纪现代艺术,当代中国纪实摄影,视觉文化与图像传播研究、摄影史等。获得中国摄影金像奖(理论评论)(2001)及第一届沙飞摄影奖学术奖(2007),多次担任国内外专业杂志编委、评委。

  • 浙江摄影家|推开隐喻之门:汪雪涯的影像诗学

    ■ 文 | 朱丽莎 

    ■ 内容指导 | 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浙江省摄影家协会

    ■ 刊登于《浙江画报》2025年5月期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汽车沿着空无一人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天色渐渐暗沉,汪雪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前行,内心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与忐忑。抵达山顶,推开车门,竹林的沙沙声裹挟着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闭上眼,深呼吸,忽觉鼻尖一丝凉意——睁开眼,洁白的雪花如柳絮般轻盈飘落,仿佛大山对这名“拼命三娘”的温柔问候。在白雪的掩映下,一座由粉、蓝、黄、白方块组成的公共卫生间矗立着,像被施了魔法的积木,悄然堆砌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轻按快门,用镜头褪去了建筑实用主义的外壳,宛如蒙德里安的画作跃入现实,将一场视觉的凝视定格成诗。

    选自《公共卫生间》,浙江安吉,2018


    这组《公共卫生间》,见证了汪雪涯从一名无意识的摄影爱好者正式蜕变为更自觉的影像创作者。仔细考量拍摄主体与周围环境的关系,精心选择合适的机位,她以类型学的严谨,充满仪式感地为这些沉默的建筑拍摄一张张肖像。如今回望,这些看似繁琐的练习,恰恰为后来她的人像叙事埋下伏笔——那些静止的方块,终将化作流动的生命。

    他者中的自我

    选自《Shaoshao》,浙江江山

    2019夕阳在天边晕开一抹抹粉色的晚霞,一幢幢摩天大楼紧紧地挨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指向天空,连成错落有致的城市天际线,折射出美国大都市的繁忙景致。“妈——”一声亲昵的呼唤如风铃轻响,将望向窗外出神的汪雪涯瞬间拉回房间。她回头,女儿Shaoshao正向自己跑来,正如幼时一次次跌跌撞撞地扑进自己的怀抱。汪雪涯迅速按下快门,画面中女儿的面庞因动态而模糊,却清晰映出母亲的心绪:八年海外留学,让亲密生长出陌生的枝蔓。

    她,躺在床上小憩,戴着发带在厨房小试身手,穿着毕业服合影留念,手扶墨镜看向镜头耍酷,用手臂支着脸庞发呆,跪坐在地上与小狗打闹,在浴室里低垂着眼帘望向湿漉漉的水汽……这些一个个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宛如散落的珍珠,被母亲的镜头一一拾起,串联成写给女儿的一句句诗行,细腻而深情。Shaoshao的自然与松弛、自信与从容、古灵精怪与天真俏皮中,又萦绕着少女成长中的淡淡愁绪,在汪雪涯的镜头下一览无余。女儿在国外和国内的两组时空肖像,像两条交织的河流,流淌着文化碰撞与身份重构的故事。

    《Shaoshao》乍看之下,是一组母亲对女儿的肖像摄影,捕捉了女儿的千万神态,但其中穿插着的空镜却如同一面隐藏着的镜子,于无声处照向了拍摄者的内心。如果说女儿的房间里,淡黄的灯光下蜷缩的被褥,是女儿在物理层面暂时的离开与缺席;那么,客厅里热烈的红玫瑰与精致的戒指盒,则预示着女儿心理层面的转变——即将以新的人生身份开启新的生活状态,她不再只是自己的女儿,也将成为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当观者在画面中端详女儿正面肖像之时,仿佛也看到了一位母亲逐渐模糊的背影。画面中并排的藤椅间隔着的窗影,在此刻响起了无声的旁白——一个母亲凝视着孩子渐行渐远的轨迹。“拍女儿,也是在拍自己。”汪雪涯说。她将镜头化作钥匙,打开母女间那些未言明的心门,让爱在光影间流淌,让理解在静默中深化。



    自我中的他者


    女性在都市中如何存在?”汪雪涯用《我非我》作答。选择合适的室内场景,搭配和环境相匹配的服装,将自身置入搭建好的场景,通过不同的身体姿态呈现出各种生活状态。于是,在《我非我Ⅰ》中,我们得以窥见:身着红色睡衣的她陷在蓝色床单里,打开着的行李箱上散落着尚未折叠好的皮草和毛衣,演绎着生活的焦灼与混乱;酒店房间中,白色的被子被失手打翻的茶杯浸湿了一圈水迹,暗红色的灯光仿佛呻吟着应酬后宿醉的痛苦;厨房里的镜面反射出贤惠的身影,手中的刀锋悬停于盛开的花瓣之上,似在切向自己如花的青春岁月;利落的黑色高跟鞋与摊开的《女性的力量》,拼贴出现代女性的精神图谱……

    刻意撇开或被遮挡的脸部,隐藏了表情,却让情绪于场景环境、肢体语言中留下静待寻觅的线索。而正是这种脸部缺失的抽象,撕去了人物的个人标签,映射出一个更为广大的女性群体。当展览空间的灯光亮起,画面中她的身影与观者的剪影重叠,静态摄影被赋予呼吸——观者恍然惊觉:“她非她,亦是我。”

    选自《我非我Ⅰ》,浙江杭州,2020


    在出差、应酬、家务中斡旋,于人生的困顿中挣扎着自我探索与成长;孤独、倦怠、忧愁、欲望,在生活的百感交集中体验多种角色与滋味。事实意义上的“自画像”,得以升华为每一名都市女性的缩影,一场关于女性身份的对话就此展开。除了画面中白领、家庭主妇等的身份认同外,这更多地指向了女性真实的独处状态和情绪共鸣。

    当汪雪涯向观者揭秘了以“我”为代表的都市女性在私人空间中的状态后,她又将观察的视角延伸至户外。在《我非我Ⅱ》中,她将演绎的场景从室内移至室外,原本幽闭的空间瞬间转为开阔的天地,人物的姿态也更为舒展自如:或是仰卧于浙东运河旁悠悠的古纤道上,以天为被;或是抚摸一尊斑驳的石像,与史对话;或是以羊山石城为背景,翩翩起舞。刻意压暗的背景,艳丽的彩发和服装,人为光线的照亮,使《我非我Ⅱ》中女性角色的主体性得到了明显的加强。从Ⅰ到Ⅱ,我们如同读了一部女性自白的诗集,见证了一场自我审视、反思、治愈与蜕变。

    选自《我非我 Ⅱ 》,浙江建德,2024

    影像中的凝视

    选自《国际滨》,浙江杭州,2023

    除了将镜头对准建筑、女儿和自己外,并不擅长与人沟通的汪雪涯,也在不断突破自己的舒适区。作为一名新杭州人,她也将镜头对准了那些来到杭州的外国友人:印度大厨口袋里的筷子构成文化交融的意象,意大利女孩绿野中的棕发宛如跳动的音符,法国航海人冯克礼位于西兴古镇的家门上的帆布山水是跨越世纪的东方想象……拍摄了200多位在杭州工作与生活的外国人的背后,是汪雪涯一次次不厌其烦、认真执着的辗转联系。一扇扇原本被地域、语言、肤色隔阂的心门,终被她用真诚与热爱敲开。汪雪涯人像叙事的视角从自我、家庭延伸至更具有普世意义的“人”,在文化碰撞的裂隙处,正生长出超越地域的精神原乡。


    从捕捉女儿模糊的笑靥,到端详自己的身体,再到望向异国人的眼眸;从静态影像的创作,到纪录片的拍摄、多媒体视频的制作,再到展览空间对作品的二次创作……汪雪涯始终未停下探索的脚步,她推开一扇又一扇隐喻之门——建筑的功能之门、人物的戒备心门、媒介的边界之门……每按下一次快门,都是对未知世界的温柔叩击。而那些被打开的门后,永远有光。

  • 中国摄影报|汪雪涯:人的风景,人的传奇

    ■ 文 | 王阳阳 

    ■ 刊登于2024年5月7日《中国摄影报》第三版

    从《我非我》、《Shaoshao》到《国际滨》、《横跨大西洋的风筝》,来自浙江的女摄影家汪雪涯在与“人”的对话中,不断变换着观看的维度,她善于从电影、展览中汲取灵感,在作品中释放描绘细节带来的诗意,空间的叙事性、符号性、意识形态,被巧妙地融入到人与空间的关系中进行充分表达。

    汪雪涯的所有创作都从自身经历展开,疫情三年的宅家生活令她想到人在环境中的困境,于是有了隐去面孔的女性形象。一位白领身份的女性在室内踟躇徘徊、倦怠与沉思,是她在那段特殊时期的记忆。“在自拍中,我尝试着各种色彩与空间的组合,人物的各种状态,也确实是那段时间我个人的体验与思考”。汪雪涯的照片有着特殊的感染力,一个人在幽闭环境中,处于长期的孤独之时,对环境会产生一种依赖,同时空间也在关照人的情绪。作品以私摄影的方式大胆地呈现隐秘的私人场域,抽丝剥茧地展示个体的心理空间,赋予女性生存状态丰富的解读性。

    “孤独和压抑的感觉在拍摄的过程中得到了治愈”,明快的色彩中和了忧伤的情绪,柔美的女性肢体欲语还休,仿佛是一种慰籍,这部作品给汪雪涯内心带来力量感,同时也成了她与读者之间心灵沟通的桥梁。2020年,《我非我》在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举办个展;2022年,《我非我》获得华人境界国际摄影大奖赛肖像组冠军,同时在英国伦敦富士画廊展出。

    女儿出国深造,汪雪涯成了留联会的会长,这个特殊的际遇,又孕育出两组非常“国际化”的作品——《Shaoshao》和《国际滨》。《Shaoshao》借由女儿出国留学的契机,给了汪雪涯一个近距离观察留学生群体的一个机缘,她的创作从家庭、母亲的身份出发,渐渐开阔,她充满欣喜的发现女儿在自己的镜头下蜕变成为一个国际人,变得自信、通达、交融东西。汪雪涯将这批照片做成了一本摄影书,将母爱、珍惜、希望凝结成一本充满温情的相册,2019年,这本摄影画册获IDPA无像摄影样书奖年度最佳摄影书奖并入围了2023PIP摄影手工书展

    从2020年开始创作的《国际滨》又探讨了另一种空间与人的关系:地域空间的延伸,异域文化的碰撞,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东方与西方的存异。她所关注的在杭州滨江创业的外国人群体,在这片热土上精彩地生活着,汪雪涯一次次地走近他们,倾听他们,与被摄者取得思想上共鸣的同时,创作出这组意义非凡的作品。“国际滨”既是对杭州滨江特殊区域产业结构与城市环境的描绘,也是杭州朝着国际化趋势跨越的写照。

    汪雪涯没有满足于拍摄,而是对这一群体进行了深入的采访与观察,倾听他们的创业故事,与外国人交朋友,在拍摄时更是升级了摄影器材,利用摄影灯光勾勒情绪,精心选择能够反映其生存状态的场景,并赋予画面电影般的光感和故事性。这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群体,来自世界各地,带着不同的文化基因和梦想。这组题材不但丰富了汪雪涯的视觉档案,更是向读者展现了许多灵光乍现的瞬间,1.5亿像素的数码后背使许多有意思的细节在影像中充分呈现:比如印度大厨Negi在壁画前掌勺仿佛是《布达佩斯大饭店》电影中的造景,意大利姑娘Layla如绿野仙踪般出现在丛林间又让人联想到米莱斯的油画《奥菲丽亚》……《国际滨》以独特的题材和完美的影像呈现获得了一致赞誉:入围第三届“高帆杯”全国摄影大展和浙江省第五届纪实摄影大展, 以及2023大理国际影会DIPE国际摄影节主席联盟奖。汪雪涯还凭借《国际滨》获得丽水摄影节专家推荐摄影师。

    随着拍摄的深入,汪雪涯将目光聚焦于一名古稀之年的法国老人冯克礼身上,他2017年起居住在杭州,会驾驶飞机、懂航海,还将中国书籍《中国古船图说》和《广西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翻译成法语,在法国出版。GPS还未诞生的年代,就已驾驶帆船横渡大西洋,在他的人生中,环游世界已成为一种普通且平常的生活方式。冯克礼的故事深深吸引着汪雪涯,她意识到这位法国人是值得深入讨论的个案,冯克礼身上的原乡经验和在特殊环境中的文化碰撞和适应问题很值得研究,于是她更深入地走进了冯克礼的世界,至今已跟踪拍摄了一年多,将作品取名为《横跨大西洋的风筝》。

    去年6月浙大硕导沈珂策划的“从西兴出发”展览中,汪雪涯用一部15分钟的纪录片、30张照片和数十个微信对话文本,立体勾勒出了在一年内横跨多省区域的冯克礼在中国的生存场景。对其精神世界的探索过程中,漂泊的意象被自然地嵌入到故事的语境中,冯克礼的世界中没有苦难,更多的是冒险、征服的西方海洋文明精神。汪雪涯的深入拍摄,展示了这一珍贵的个体文本,即人如何突破地域、文化的框架,去做超越自身年龄和文化结构的事情。冯克礼的故事是一部新时代的《老人与海》,在西方文明中永存的海明威式的不服输和“永远在路上”的精神在他身上投射得异常完整。

    策展人姜纬评论说,《国际滨》围绕着一个核心元素铺陈展开——即“人的存在”,在人与环境的关系中,积累出她对时光的领悟,显现出拍摄对象细微又多样的身心轨迹。在多年孜孜不倦地拍摄中,汪雪涯已厘清了创作脉络,在人性与空间、个体与群像的探索之路上形成了独具魅力的叙事风格与表达方式,期待未来她以深入而细腻的镜头织就其明媚而传奇的人文图景。

  • 隔离在家你能创作什么?汪雪涯专访 | 三影堂厦门

    汪雪涯个展——私人剧场 

    主办: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

    艺术家:汪雪涯

    策展人:肖瑞昀

    展期:2020年10月17日 – 11月15日 

    地点:厦门市集美区杏林湾

    商务营运中心2号裙楼301

    (从连接1号楼、2号楼之间的大平台进入)

    汪雪涯个展——私人剧场已于10月17日开幕,相信观众在看展之后对作品有许多疑问。为此,我们邀请艺术家汪雪涯,与策展人肖瑞昀进行一次深度访谈。如果有更多想法或问题,欢迎在文章下方留言。

    聊天:汪雪涯×三影堂

    策展人:肖瑞昀

    艺术家:汪雪涯

    肖瑞昀:为我们介绍一下这次展出的两组作品吧。

    汪雪涯:这次无界展览我带来两组作品,一组是《我非我》,另外一组是《梦中梦》。《我非我》是今年的新作品,创作动机源自年初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冲击,从最初的武汉“封城”到后来全国性的防疫隔离,整个创作过程持续了有半年多的时间。首先是疫情带来的恐惧,再到生活状态的完全改变,再到后来,疫情突发成为全球性的灾难,我们每个人似乎都经历了从旁观好奇到紧张恐惧,再到将自己隔离于密闭的私人空间,紧张、不适、焦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成为很多人“宅”在家中的精神状态,这让我有了强烈的表现和宣泄欲望,想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和思绪整理出来,记录下来,也表现出来。我把隐藏了脸部信息的自己置入各种精致的私人空间,想像成被宅在家中的各类角色,通过自拍构建一个特殊的形象,来指代可能有过类似经历和感受的人,这是一段特殊时期的共同记忆,而我希望通过这组作品留住这些记忆。 《梦中梦》创作于去年,作品用另一种方式隐藏了人物的脸部信息,不同于《我非我》的是关注对象变成了真实生活中的其他女性。我把她们置入一个温暖柔美的纯净空间,通过拍摄刻意营造梦境般的画面,也用这种方式去探寻和感受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复杂多重的身份和生存问题。

    肖瑞昀:能否聊聊《我非我》创作的方式?拍摄之前,您是如何考虑每一幅作品的画面内容和元素呢?

    汪雪涯:我很喜欢文艺复兴初期扬·凡·艾克的油画,他对空间、光线以及细节、质感的表现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有美国画家惠斯勒的《母亲》,人物安静优雅的神态、画面色彩的诗意描绘,也给了我很多启发。我也特别喜欢电影中的用光和构图,创作中常常会有意识地尝试运用电影的视觉语言来增加画面的叙事性和情绪感。《我非我》在前期规划和构思上花费的时间,远远大于现场拍摄的时间。首先要寻找合适的空间场景,结合现场环境精心搭配服装色系,设计摆姿造型、所处位置还有灯位和机位,控制每一个细节和各种元素,然后去创造一个个井然有序的画面。


    肖瑞昀:《我非我》为什么选择不露脸呢?能否聊聊您的作品想谈论的主要问题呢?

    汪雪涯:《我非我》想要表达一种个人处在突如其来的灾难性巨变面前,那种难以名状的的孤独感和无力感。我想通过个人的感受去映射大众的感受,隐藏我的脸,目的也是去标签化,去掉现实中具体的我,重新塑造一个公众的我,我就是她们,这是“我非我”的原本含意。而通过肢体语言传递情绪和信息,可能会比具体的脸部形象更有力量,也是希望能给观众留出更多的想象空间。


    肖瑞昀:作为摄影师,您是如何从以他人为对象的拍摄,开始自拍,转向对自己的观看呢?

    汪雪涯:一直以来,我的关注点都在亲朋好友或者其他的外部世界,拍摄女儿的一本摄影书《ShaoShao》还在今年八月份获得了2019年第二届IDPA无像摄影样书奖的年度最佳摄影书奖。本来应该是按照这样的惯性一直创作下去。可能是因为疫情,给了我安静下来思考的时间,不过我觉得更是因为自然而然的,到了一个向内审视和自我观照的阶段了吧。自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惊异地发现自己具有无限的潜能,也是一个不断自我否定、自我生长、自我完善的过程。每到一处新的空间,我都会仔细观察和研究,设法让自己以某种角色某种情绪融入现场环境,在镜头前反复演绎。

    肖瑞昀:您会避讳谈论到年龄和生活状态吗?您的作品是否隐藏了一些属于您这个年龄中产女性的文化符号?

    汪雪涯:这个没什么好避讳的,生老病死是一个自然规律,我很庆幸自己能够在“知天命”的年龄阶段,透过摄影这一媒介继续理解和认知这个世界,也让自己的人生增加了很多预料之外的可能性。《我非我》中设置了很多隐性的文化符号,例如克里姆特和德兰的装饰画、手机、电视机遥控器,还有拔火罐留下的印迹等等。这些在画面中都有各自的隐喻,它们是当下都市女性生活方式的一些线索,也是一些特殊的时间印记,它们既与身份和年龄相关,也与特殊的地域相关,我希望这些细节能对从更多的维度探索和解读女性生活及其背后的文化有一些帮助,当然,这同时也是我对自己的一次自省和审视。


    肖瑞昀:你期待观众对展览有怎样的互动和反馈?

    汪雪涯:展览现场有静态影像、动态视频、互动装置,有我个人关于心情、观点、摄影感悟的阶段性私密日记,还有留言本,我期待观众能够沉浸其中,藉此调动类似的经验和记忆,然后再能与我交流这些特殊的感受,分享信息和个人体验。

  • 汪雪涯:每个人从画面中感受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X-SPACE富士胶片影像空间 2024年7月14日

    在此次《再定义——当代肖像摄影展》中,汪雪涯尝试以背影来展现无奈被困的烦闷和无助,尝试以较为丰富的肢体语言演绎表面平静下的内心感受和内在自我。同时,她也将自己与景观融为一体,既把身体作为一个有限个体的尺度来丈量自然,同时展开与自然的对话,以此摸索自我探索的新途径。

    INTERVIEW|采访

    X-SPACE:您是因为什么契机开始拍摄《我非我》的呢?

    汪雪涯:2020年初经历的无助、孤独和恐惧的心理状态,促使我去审视自己与周边环境的关系。我开始创作《我非我》,将自己置身于室内空间,体现受困带来的精神束缚。这组作品2020年开始创作,持续到2023年12月总共有了四五十幅。

    X-SPACE:我发现在《我非我》中,被摄者(您自己)总是背对观众隐藏自己的容貌,只通过躯体进行表达。

    汪雪涯:《我非我》是我从个人视觉对当代艺术的一种探索,关注人与空间的关系,尤其是女性与生命的话题。我背对观众隐藏容貌,想通过身体来叙述和演绎日常生活的景观、各种情感和故事。面部表情会给人一种直观、固定的束缚,限制想象空间,所以我主要通过身体作为媒介,隐藏脸部表情,仅用肢体语言来传递信息和情绪。

    我把自己的身体置身于不同的室内空间,结合日常生活景观演绎各种情感和故事。这种自拍也是为了构建一种特殊的形象,希望能引起那些有类似经历和感受的人的共情,对那个特殊时期的记忆产生共鸣。

    拍摄作品前期规划和构思花费了大量时间,先寻找场景、搭配服饰,然后在现场精心设计每一个细节。整个系列呈现出在流动空间中的一种身体叙事,探索自我,还有女性身份的寻找和自省。

    X-SPACE:此次展出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您对《我非我》的创作从室内转向户外荒野(2020&2024),这些年会有哪些原因促使《我非我》项目的变化,或者说是进化?

    汪雪涯:《我非我》创作始于室内,2023年末项目结束。但我一直在考虑延续自拍的脉络,继续以身体作为媒介进行创作。

    最近几年在杭州居住生活,对于浙东运河、京杭大运河关注比较多一些,所以新作品创作也从室内转换到室外自然的场域,将自己置身于山水之间、景观之中,用自身连接古与今,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视觉语言上采用了超现实的摄影效果,更加强化光的效果,力求与之前的创作有所差异。

    X-SPACE:如果需要用文字和语言来形容,您觉得《我非我》中所展现的都市女性是怎样的?

    汪雪涯:《我非我》展现的都市女性可能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自然而然地展现了一种都市白领的生活状态。我并不想特意定义什么样的都市女性,每个人从画面中感受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 汪雪涯 —— 让虚构的她者代替自我成为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人从众摄影展 2022年01月17日

    参 展 专 访

    朱伊茗:怎么样的契机让你开始人像摄影的创作?

    汪雪涯:接触人物摄影主要是缘于女儿小时候,我喜欢用傻瓜相机给她拍一些记录生活的照片。后来不满足于此,开始学习和研究摄影技术和理念,逐渐发现人物摄影在很多微妙情绪和故事叙述方面有着独特的魅力,摄影师可以通过作品的不同视角来传递自己的观念和想法。新的创作理念再次注入照片的拍摄,没想到也小有收获,关于女儿的一本摄影书《ShaoShao》获得了第二届IDPA无像摄影样书奖的年度大奖,还入选了2021集美·阿尔勒摄影书展。

    朱伊茗:创作灵感大多来源于哪里?

    汪雪涯:平时喜欢在街道上或者其他公共空间观察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记录研究他们的姿态和着装打扮,从中寻找拍摄灵感。也特别爱看电影,创作中常常会有意识地尝试运用电影的视觉语言和人物故事来增加画面的叙事性和情绪感。

    朱伊茗:可以聊聊为什么采用自拍来创作吗?

    汪雪涯: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冲击,将我们每个人都隔离于密闭的私人空间,我从旁观好奇到紧张恐惧,相当长一段时间处于无助、不适、焦虑的状态。这让我有了强烈的表现和宣泄欲望,想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和思绪整理出来,自己演绎自己记录人们“宅”在家中的各种精神状况。这是一段特殊时期的共同记忆,而我希望通过这组作品留住这些记忆。

    朱伊茗:在您的画面中可以看到人物都以一种隐藏脸部的形式出现,为什么选择用这种表现形式?

    汪雪涯:《我非我》想要表达一种个人处在突如其来的灾难性巨变面前,那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和无力感。我想通过个人的感受去映射大众的感受,隐藏我的脸,目的也是去标签化,去掉现实中具体的我,重新塑造一个公众的我,我就是她们,这是“我非我”的原本含意。而通过肢体语言传递情绪和信息,可能会比具体的脸部形象更有力量,也是希望能给观众留出更多的想象空间。

    朱伊茗: 对于场景的选择和安排是如何考虑的?

    汪雪涯:这组作品在前期规划和构思上花费的时间,远远大于现场拍摄的时间。首先要寻找合适的空间场景,仔细观察和研究,结合现场环境精心搭配服装色系,设计摆姿造型、所处位置还有灯位和机位,控制每一个细节和各种元素,设法让自己以某种角色某种情绪融入现场环境,在镜头前反复演绎。

    张绿:您的这一系列作品中采用了好几种不同的装裱方式,包括有一幅作品与镜面相连,可以谈谈关于装裱的想法吗?

    汪雪涯:装裱方式主要有背板冷裱加白色木框、背胶微喷和镜面装置。白色木框确定整体的时尚精致基调,伴随着画面里的身体在空间和叙事中起伏流动,转角处的宫廷风复古镜子和日记本还原了一个家庭私密小空间,营造一种沉浸式体验氛围。镜子打开的正面是一幅作品,镜子合上的背面是与之呼应的另外一幅作品,移动镜面可以看到展场景物的各种变化。观众可以在镜子前面安静地向内审视和自我观照,也可以在镜子中建构自我和外界的多维互动。

    张绿:未来有什么新拍摄的计划,和对自己的期许?

    汪雪涯:目前还没有新的创作计划,我希望能将几个现有的项目继续完善,然后编辑设计成摄影书。

  • 汪雪涯 | 翻阅书本有一种温暖奇妙的感觉,我想把这种感觉传达给女儿

    imageless 无像工作室  2021年 3月31日

    编者按

    还有一个月,第三届无像摄影样书奖的征稿就要截止了。在此,我们采访了几位去年的获奖者以及一些优秀的创作者,聊聊他们的创作之路。

    Imageless:是什么契机让你决定开始拍摄ShaoShao这样一个项目?

    汪雪涯:女儿高一就离开我们独立去国外留学,虽然经常有机会去看她,她也经常会回来,但毕竟是聚少离多。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不在身边的时候特别想念,时常会去翻看她的照片,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就是女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这种气质明显带有国际化的一些标签,它们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由此在我的思念当中开始有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这种复杂并不仅仅是亲情,还包含一种探索的好奇,想进一步了解女儿的变化过程、生存状态,以及想把这种状态进行一个记录的驱动或者冲动。

    Imageless:对于拍摄家人而言,其实是极其熟悉的,但当彼此之间隔着一台相机的时候,又会变得陌生和拘束。你在拍摄这样的项目中的感受如何? 你是如何与家人,特别是与ShaoShao沟通的?

    汪雪涯:女儿自小独立,而且伴随着青春期的成长,我自然而然对她有了陌生感。这个不是相机造成的,而是它已然存在的。在这种陌生感面前,相机带来的那种陌生感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于通过我和她的沟通,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她也能更坦然地面对我的相机,而不再具有那种抓拍的局促感和紧张感。摄影书中主要以肖像的方式拍摄,可以更容易更精准的捕获到她的内心世界,和在现有空间和场所当中那种特殊的状态。作为一个母亲,我更希望女儿在此时能够真正展现出她自己希望呈现的状态,而不是强加于她身上的我的某种印象。所以说这个项目变成了一个全家人参与的项目,我希望通过胶片记录下我们非常难得的相聚时光。我知道它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作品,这个意义和价值是对我而言的,也是对女儿而言的。

    Imageless:你作为母亲,从Shaoshao身上看到与自己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呢?或者说,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汪雪涯:女儿跟我完全不一样, 因为我们是在单一的儒家文化环境中成长,是一种非常传统的工作和学习状态,虽然有国外旅行经验,那对我来说也仅仅是浮光掠影的停留了几回。而她从小沉浸在中西方文化的交融汇合中,还有游历八方的见识阅历,小小年纪就能够穿透背景,客观公正的理解看待,以及处理所有问题。这是一种中西方文化融合带来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代表的是一个特殊的新生群体的生活状态。

    Imageless:这个项目完成,为何考虑将它做成一本书呢?

    汪雪涯:当我们反复多次的在国内外相处,多次的与家人亲戚朋友相处,多次的在国内不同城市相聚、与不同人员相处……照片不断的积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将它编辑成一本书的想法。书本拿在手中翻阅凝视的时候,会有一种温暖的奇妙的感觉,我就想要把这种感觉传达给女儿。

    Imageless:能谈谈这本书的设计吗,为什么采用圈装线呢?

    汪雪涯:当时做了两个版本,一种是普通的正反书装订,一种是铁圈装。输出后发现铁圈装的效果更好,我更喜欢。另外,圈圈也代表链接地球的两端吧,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Imageless:当下摄影的定义日趋模糊,发展也越来越快。那么摄影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汪雪涯:摄影于我来说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让我开始观照内心,拥有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体验,是这几年生活赋予我最好的一个礼物。它能让我安心专注地享受某个特定时刻,这个时刻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这是一个当下完全感受得到的自由、平静、忘我的时刻。

    Imageless:Shaoshao这个项目是否会继续?或者最近也有新的项目在创作呢?

    汪雪涯:《Shaoshao》是对女儿、对自己的一种阶段性审视和自省,我不愿意用项目这个概念来进行简单的概括,我会一直关注身边的人和事,对女儿的关注必然会是一辈子的方向。

    后面一直有新的项目在创作中,也在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举办了个展《私人剧场》。我想我会持续通过摄影这一媒介探索感知现实世界,更多的关注自我,关注女性,关注家乡。

  • 国际化,不再是远景 —— 汪雪涯 | 「 国际滨 」


    丽水摄影节| FIAP世界摄影人大会 2023年10月31日

    艺术家:汪雪涯
    策展人:王 川

    在我工作的教育领域,国际化至今仍然是评价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其内在逻辑是如果一所高校没有达到某种程度的国际化,就说不上与世界接轨,更遑论建设世界一流。这个逻辑无疑是对的。


    但近年来我却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概念,国际化这个词需要来点升级刷新,重新界定其内涵指涉。因为今天,尽管仍然存在阻力,而且在某些时刻某些方面这种阻力还在增大,但我们身处其中的社会环境 —— 政治的、经济的、物质的、文化的,在与世界的关系上,互含彼此,彼此融合几乎是无法阻挡的。国际化(亦或是全球化)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这是汪雪涯创作「国际滨」的背景和土壤。


    作品聚焦于一个我们不太熟悉,但也绝不陌生的群体。面对这些照片,凝视这些面孔,他们无论表情神态如何,都绽放着某种特殊光芒。杭州这座城市高度的国际化因之变得具体、生动、直观。这些个体也从发肤迥异的洋人变成了熟悉的老外邻居。由于在中国,类似的情况并不是杭州的专属,甚至早已不限于一线城市,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着中国社会的国际化样貌。

    今天,我更愿意将摄影作为一种复杂的行为,而将照片作为这种行为的结果一并考察。汪雪涯没有采用“遭遇-抓取”这种一般意义上的摄影工作方法,而是选择了更加注重个人思维投射、过程执行和预想实现的摆拍。通常情况下这需要一套包括观察、思考、沟通、拍摄以及规模不一的后期,相对复杂的工作流程。对摆拍系列作品而言,明晰的指导思想在作品的连续性、整体性和品控等方面都显得更加重要。在阅读她的自述之前,我绝对想不到她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就她选择的方法来说这简直是和自己较劲。然而其作品却又分明告诉我,最终她赢了自己。


    照片是摄影行为的结果。但如果认为摄影的循环是以照片为终点那就大错特错。摄影总是将画面从现实中提取出来(无论这个现实是客观存在还是主观创造的),同时赋予其某种意义。我始终认为作为艺术创作的摄影最终总是要回归于思想传播,情感表达、认知沟通和自我确认。因此摄影图像充当一种可视语言就成为了必然。意义的建构肯定是始于创者,但其最终达成却决定于更多的因素。在这个问题上观看者掌握着同样甚至更多的权重。对于创作者来说,最怕的不是诘责批评,而是默然的“无感”。这意味着作品对某个人群的无效。当然这种无效成因复杂,绝不意味着需要自责的就一定是创作者。但是这种情况的存在创造者却不可不察。


    观看「国际滨」这样的作品,阅读相关文字是必不可少的。那里有我们走近作者和被摄者,进入作品语境必不可少的信息捷径。这在很大程度上会补足创作者与观者之间在信息掌握上的不对等,并对摄影图像天生的歧义属性进行必要的约束。对于展览,我一直都关注反馈。原因是至此创作的闭环才告阶段性完成,对创作结果也才有可能进行阶段性的评估。看到摄者们“对自己在照片中的表现相当满意,立即作为社区交流的新形象,还不断地发圈秀图”这样生动直接又意味深长的肯定,我替她高兴。相较于前者,他们的参与和口口相传本身就是无声的褒奖。更何况有时接受照片中的自己比接受别人更难。


    汪雪涯在技术把握上并非无懈可击,视觉语言上也仍然带有学习的痕迹。一句话,她没有去追逐什么与众不同的摄影语言或者异质效果。对我而言这不是问题。我反对将创新作为艺术创作的目的。我坚信技术手段、语言风格本无高下,亦不可比。可比的是语言是否恰当、技术是否合理。可比的是品质和作品最终的有效性。从这一点上看,她的照片不仅可以让人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巨大努力和饱满诚意,也在精致的画面中注入了她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她的影像已经成为了一种有效的沟通语言。凭借这种语言她叙说当下也分享内心,并且让我们相信,国际化确实不再遥不可及。

    不同国度背景经历各异的人最终选择了杭州落脚于滨江(也可以是中国其他地方)。吸引他们的或许是职业是就业,这能使他们在此安身;但是真正能够留住他们的则是一个城市的文化,以及就在他们身边的艺术。这才能使其安心。他们接受了汪雪涯的邀约,接受了一个新杭州人的身份,以及作品中的自己。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大唐,想起了长安。

    2023年10月10日

    策展人简介:

    王川,中央美术学院摄影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

  • 见证国际滨

    ■ 文/沈珂

    ■ 刊登于中国浙江摄影家文献《汪雪涯》

    首先,感谢雪涯再次邀约。在我的印象中,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以文字的形式为她这个系列作品展开价值讨论了。这几年,我为她很多作品写过评论,我们之间也经常就她的各类作品和创作问题展开讨论,而《国际滨》应该是我们持续关注最久、讨论次数最多的一个系列。

    收到雪涯的新书稿,我第一时间阅读完毕,全新的结构设计和画面安排,让我读后感动不已,每次她总能带给我们惊喜!我没有急于动笔,可能是因为对她的这个系列太熟悉了,连续三年为她策划过不同阶段的展览,我担心因为我的“熟视”而“无睹”这本画册的特殊价值。抑或因为曾经的反复咀嚼而产生审美疲劳,让本该引导读者探究作品价值的这篇序文无法承担其责。但允诺的事情总要完成!在编辑的一再催促下,我就尝试着以《国际滨》全程创作的见证者视角,来重新讨论作品的意义和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第19届亚运会在杭州开幕。对于承办过G20峰会的杭州来说,今天的亚运会无疑又一次为这座城市提供了走向世界的窗口。在经济增长显著放缓、我们都在真切地体会到地缘政治和经济形势带来的一系列挑战的今天,无论是普通公民还是艺术家,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承受着这种挑战——而亚运会作为足以影响地区经济发展走势的大事件,无疑会承载着很多人对于经济发展的期许。一个以国际化和现代化形象融入世界的杭州故事无疑会让更多人看到城市未来的希望。作为一名艺术家,也作为近几年刚刚融入杭州生活的雪涯,对杭州的城市变迁是有敏锐感知力的,她的《国际滨》正是基于杭州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特殊背景展开的,而她最初的选题与立意,也与她作为“新杭州人”强烈的参与“杭州开放与国际化”议题讨论的意识不无关系。

    那是2020年夏天,雪涯作为特邀艺术家参加了由杭州滨江区委宣传部委托我主持的“创+新摄影工作坊”创作营。当时,她的摄影个展《我非我》刚结束在三影堂厦门艺术中心的展出,意气风发的她很想再尝试一下委托项目的挑战——完成一个全新的按照主办方特定宣传意图定制的摄影创作。在我拟定的创作营各类命题作业中,她选择了难度较大、需要调动更多资源才能完成的“生活在滨江的外国人”项目。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不辞辛劳地完成了最初的采集与拍摄,交了一份让两位创作营导师满意的答卷。当时我就评价过,这份答卷对她个人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她未来有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委托项目摄影师。在我看来,一个摄影艺术家真正成熟的标志就是他在有效完成个人创作的同时,也能够成为受人尊敬和让人信赖的委托项目摄影师。

    从拿到选题开始,经过了近一年的打磨,2021年6月,作品终于和公众见面,她首次将作品命名为“国际滨”并在杭州宝龙艺术中心展出。一年后的2022年6月,她又一次受邀参加了在杭州宝龙艺术中心的展览,作品更名为“生活在滨江的外国人”,并集合了两年来创作的最新成果。2023年6月15日,她将这个系列的特殊专题《海里的老人——冯克礼的故事》和纪录片《横跨大西洋的风筝》在杭州西兴美术馆展出,并获得了全场最高奖——“金质收藏”。这是这一系列作品的第三次亮相,开幕时间被特意安排在杭州亚运倒计时100天,这又让她的作品被赋予了“杭州亚运故事”的特殊内涵。2023年9月,她携带着本系列新工艺的部分展品参加了第十届大理国际影会,以“渡”为题,这第四次的互动再次让她斩获了大理影会的“DIPE国际摄影节主席联盟奖”。

    从2020年夏天至今的三年多时间,雪涯先后用这个系列参加过四次展览,每次展览的命名不同,内容、内涵与形式皆有不同,但它们均源自最初的选题与立意,只是在这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她对“国际滨”这一特定议题的理解一直在不断深化,这可以从她每次展览的内容拓展与工艺变换看出一些端倪。限于篇幅,我在这里只简单地梳理一下脉络。

    《国际滨》第一次亮相代表着雪涯的创作向公共视角转换的尝试。在最初缺乏资源的情况下,她基本无暇顾及城市发展与“国际滨”背后更多和更复杂的文化议题,她的愿望只是能接触到拍摄对象并采集到影像,以完成限定时限内的创作任务。第一次承接委托项目的她,在这一阶段主要完成的是进入“宣传摄影”和“以公共视角叙事”的特殊角色。可喜的是,这个展览当时获得了媒体的关注和好评,雪涯还因此接受过媒体的专访,作品的知名度也因此获得提升。

    第二次展览时,雪涯已在这一主题上持续创作了两年,在她渐渐融入了“生活在滨江的外国人”圈子,并可自如地调动这一特殊资源的时候,她开始自觉地对作品的内涵与品质提出了更高要求。她曾在自述中这样写道:“你必须不断地与人交谈,通过交流让他们放松,有时还需要问他们一些问题。通常,我是经常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急于拍照。我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问另一个问题。这更像是采访的场景,就像是我与这个人的一场对话……”显然,她不再满足匿名式的格式化肖像采集,她更想了解对象背后的故事和可能发展出来的文化意义,或许她渴望着在每个画面中都能捕捉到一个生命的高光时刻。这期间,她专门更新了全套器材和设备,努力尝试着视觉品质的极限表现,并着力于美术人像与纪实摄影的边界探索和突破。因为重设了拍摄难度、拉高了创作门槛、再现了逼真质感,更重要的是,在对这些自带话题性的特殊群体的持续关注中,她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表现手法,作品也因此具有了鲜明的个性。

    有了两年的创作积累,有了丰富的群体样本,更有两次展览的视觉经验,《国际滨》的创作接近完成,但雪涯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在第三年的创作中,雪涯将视角锁定在一名生活在杭州的法国老人冯克礼身上,以此为原点,她开始将创作方向调整到对“漂泊者”、“新杭州人”自我本质的探究和自我价值的追问上。她希望从以往“国际滨”的群体叙事结构中,单独梳理出一些具备深层次文化和审美讨论可能性的个案,并将其发展为一个特殊线索,以此去鉴别、提炼和解读这些“新杭州人”身上的原乡经验与在当下环境中生长的特殊诉求之间的文化碰撞与文化适应问题,作品因此由杭州国际化的讨论转向了人的价值讨论。

    在第三次展览中,雪涯用一部15分钟的纪录片、30张照片和数十条微信对话文本,立体地勾勒出了一个长达一年时间、横跨多省区域的冯克礼在中国的生存场景,她通过对主人公生存境况的精细刻画,展现了一个法国老人在中国的异乡生活故事。在对其精神世界阐释的过程中,漂泊意象被自然地嵌入在了故事的语境中,作品的审美意蕴因此得以充盈。这次展览标志着雪涯的《国际滨》已经完成了从最初单纯的城市宣传走向对城市中人的精神的关怀:故乡和他乡,昨日与今天,一群人的故事和一个人的命运,在作品中彼此呼应;包括雪涯自身在内的 “新杭州人”群体,他们在“过去”与“现在”的时间流转中,重构着自我的身份认知,在“故乡”与“他乡”的空间位移中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定义自己与杭州的关系……应该说,《国际滨》不仅丰富和拓展了杭州书写与杭州想象,同时也为国际化语境下的漂泊审美提供了可能性。

    其实,在文学与艺术的卷宗里,漂泊这一精神现象,因其所具有的重要文化意蕴,被不同时代、不同国别的艺术家们所钟情,进而成为各类文艺作品所极力表现的主题之一。只是,东西方对漂泊文化的认知有着本质的不同。在中国,人们普遍渴求的是安定生活和自食其力,因而在文学的传统认知中,漂泊通常来说意味着苦难。而西方的海洋文明所囊括的冒险、征服精神,令其文化品格更加肯定人的个体价值,这种文化下的漂泊情结,衍生出多种多样的探险文化——像奥德修斯一样面对挑战,去探寻理想的精神家园……《国际滨》所铺陈开来的一个个鲜活形象,何尝不是一个个现代版的奥德修斯。

    以上梳理主要是为读者提供一些我所了解的《国际滨》创作背景,以及各个阶段创作的演化过程,包括雪涯在不同阶段的审美倾向。虽然这本新画册的编排已经将雪涯三年来的创作重新组合编排,读者已无法从图片的顺序中感受到各个阶段之间的时空关系,但我希望这些梳理依然会对大家解读作品有所帮助。

    最后,我想引用一段我在第二阶段的展览上为她撰写的一段评论,作为对《国际滨》风格解读的补充。

    在影像风格上,汪雪涯游走在纪实肖像与美术人像之间,这是她近期人像作品的突出变化。在她的场景中,你能感受到一种电影现场的气氛,一草一木似乎都有被精确计算的设计感。而在她的人物中,你又能感受到可被触摸的真实感,一颦一笑在柔和的光线下被自然展开,那种扑面而来的对视,让你很难离开他们坦诚的眼睛……有抱负的艺术家不会将摄影只视作简单记录,他应该更专注于他的观众,他的全部努力应该是致力于为观众创造最佳体验。而这种体验被创造的关键,在人像摄影中就是艺术家有效调动被拍摄对象,使其能够与自己达成最默契的合作。

    2023年9月23日于杭州

    沈珂
    策展人 评论家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兼职硕导